“现在是五点一刻了。”椾朱说。
他的这位朋友每天都有那么多话想说，然而除了他，似乎没有别人能帮助她。以至于她滔滔不绝，浑然忘了一个事实——她的倾听者一点儿也听不见。
“我不需要你的通知。”宝石说，虽然这时间的确是五点一刻。
“好，”椾朱说：“你不妨说说看到底有什么困难，也许我能帮得上忙。”
“完全不必，完全多余。”
椾朱能从宝石的脸上观察到一种狡黠的得意，好似使他错过一个秘密让这个难以取悦的女人感到十足的高兴。
椾朱企图站起来，但他的双腿正在发麻，它们粘在椅子上不动了，停留在这儿的一个小时似乎让它们误以为自己长在椅子上。纠正这件事情需要花费十分钟。
于是椾朱不能沉默下去，他说道：“我得承认，”这时宝石正把那杯冷冰冰的茶倒进窗台的花盆里，说话人因此停顿了一下，“我很羡慕你的随心所欲，某些时候你会因此感到恐慌吗？不论如何，你需要听听我的经历，也许你会从中得到启发——事情是这样的。有一回我和一群人偶然走在同一条路上，我们互相谁都不认识，属于完完全全的陌生人。我是一个人出门——为了去买工作需要的颜料，我不想被任何人打扰，所以尽力把眼睛从人们身上避开。做这件事让我变得拘束，渐渐地我注意到路上的树开花了，它们总在凋零着，仿佛意识到自己死期将至——因此它们放纵自己，比这个季节的任何事物都要热烈得多，从而惹人从专心走路转而抬头去看——这就是它们的目的，被人看着会让它们感到得意。然而走了一段路我发现身边的人突然都在回头，同时脸上带着一种惊异的表情——是的，每个人都如此，不约而同，除了我。人们在远远的后面抱成一团，看起来像过于密密麻麻而显得渺小的蚂蚁，不知在做什么。为了不显得奇怪我只得走过去看一看——那是一个十字路口，在我看花的当儿，从南边转向东边的交叉处发生了一起车祸。然而令我感到吃惊的是，这幅构图不知何故看起来实在太精美了，大概是一个月中我所见到的最值得称赞的一幅艺术品。我着急着回去把它记下来，然而人群如同回归蜂巢的蜜蜂从四面八方挤过来，我努力挣扎，明明脚步是在往外走，却被推挤得更深，我几乎要恼火起来了，于是猛一发狠，结果被更快地弹了回来，并且跌倒在地，手上沾了一滩颜料，我低头看了一眼——‘我需要的不是这个颜色！’，是的，我这么喊了出来，同时我注意到人们在一瞬间暂停住了，他们——我不能很好地描述那些表情，但如果你易地相处一定也会感到毛骨悚然。我甚至想，原来人的眼睛是黑色的，这让他们看起来十分相似。”
宝石把手放进口袋里，向空荡荡的杯子里头望去，随后她的目光滑到桌子的缝隙上，来回游弋。直到说话的声音告一段落，她才想起来这个人的存在。
“没错，你说的不无道理。”她说，并且站了起来，她来做这个动作居然十分轻松。椾朱盯着她的双腿多看了几眼。
“当然喽，你是一个聋子，同你相比，别人的眼睛都相当于瞎子。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？如果你也生活在一个被统治的时代，你会意识到公平的重要性。你会说，对待所有人都需要宽容和自由，女人服从男人的现象是受到男人操纵的结果，这是可以加以改变的，因此健康的人歧视残疾也是受到怜悯心操纵的结果，事实并不如此，你与他们都是公平的，所以他们身上也有令你歧视的地方。你大可以拥有这种优越感，你该为你的才能领取一份尊敬和一份歧视。”
椾朱因为他的残疾而牢牢地把目光追随在这个残酷的女人身上，否则他无法得知她在说些什么。他的胳膊放在一块儿挡在胸膛前面，他注意到光线随着女人的走动不断变化，有时走到黑暗里，灰尘挡住了她的面容，他意识到这幅画面失败了；有时她从另一个方向钻出来，随手拨弄着吊兰的叶子，好似是被它吸引，他激动地捉住他的画笔，心中有一种冲动。
“这种眼神真教人恶心。”女人说道。
宝石重新坐到她的位置上，她的故事还未讲完。于是椾朱将激情平复下来，转为沉默，使自己看上去像个木头人。
“我所获得胜利只维持不到一天。”宝石贴近桌面，她俯身去就低矮的聋子，并因此体会到他的不易：“但我并不感到失望，因为胜利需要重复许多次才会给人带来自信。”
“我盘坐在椅子上，虽然浑身**着，一些多余的肉耷拉下来，但每一份骨头都合乎严谨地按照标准完成。”
“‘您还好吗，女士？’那人过来问道，我对这个问句不是很理解，从昨天的结局来看，胜利者感到一切都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？他大概是对此产生了什么误解。‘怎么，你又在窥探我了？’‘不不，我只是了解您。’他说，‘昨天我没有履行自己的责任，让我夜晚难以安眠。我觉得需要对您有所交代，我不爱您，也不恨您，同您这样的人对抗是我的生涯中不得不做的，它对我而言不是那么的重要，但我以为它对您会非常重要，事实显然不是如此。我从您身上得到了失败，我不怀疑。您也许需要别人来使您看一看太阳，看一看天空和繁星，而我，一个失败者只能退缩着吻吻您的手作以告别，或许从别人身上我才会得到胜利。我不会徒劳无功，您，可以充分享受您的胜利，虽然我知道您不会因此感到快乐。’”
“我察觉到这个人的忿忿不平，因为我让他的某中意图落空了。‘原来你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——是才能，还是睿智？随你的便，只要你拿得走！——就是我一文不值的身份，也不是容易取代的！’我说道。‘您真的一点都没有意识到吗？从您那儿夺走些什么？——我宁愿您从我这儿拿走一些东西——您锱铢必较，假使我损害了您的利益，您就会从我身上夺回来。然而我完全不明白您，不论我如何使力，您什么也不损失，什么也没得到——这是什么办法？我从未见过。’这个傻瓜，我心想，然后说道，‘原来如此，你根本不是巴洛克的一员，你的特质与我、与他们从根本上就不相同。好，我知道了，你是个窃贼，是的，如你所说，你是个演员——我居然没有想到你是故意找到我的，这是一个阴谋！你妄图理解并窥探我，好为了模仿，你想让我到人群中去，找不到回归巴洛克的路，让我变成你，变得平凡而无趣，从而你就可以取代我在巴洛克中获得一个身份！’‘您可醒醒吧！巴洛克？我从未听过这个地方！’那人喊道，‘谁会从您那儿拿走东西？您倒是睁开眼睛看看——您，根本一无所有呀！’我用最后的耐心等他说完这句话，然后轻轻地将他从网络上抹除。巴洛克该感谢我，我帮他们免除一难。但同时他们也该警醒，特殊会遭到窃贼的觊觎，他们该对除巴洛克之外的一切人类都不屑一顾。”
宝石讲了这些，随即沉默不语。椾朱知道，她没什么好说的了，一旦从自己的故事里醒过来，她就会胆怯于同任何人谈话。
宝石感到唇舌干燥，但她的茶已经被自己倒掉了，“请给我一杯茶。”她拘谨道，并且不安地玩弄手指。
椾朱看了看外面，天色变得绚烂，橙色的颜料正一笔一笔地涂抹——这种颜色比其他更为锐利和轻薄，涂抹它需要更大的画布，否则成品会显得狭隘与低矮。是的，它难以运用，这也意味着当它成功会是一幅旷世名作——，他渴望参与到其中去。
“我不该在这个时间还打扰你。”宝石说道，她意识到两人的关系到此刻已经坍塌了，就算是她感到孤独，也不能停留下去。
“也许是我太得意了。”宝石想道，“我再如何炫耀，一块木头怎么会对巴洛克感兴趣呢？怎么，还指望他对此产生一点好奇吗？他不需要，我的任何东西他都不需要，因此他与我是平等的。”
她并没有看那杯重新倒满的热茶，而是捂着额头，这个动作让大滴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到各个地方，她势必要用此淹没一切她所能看见的。
椾朱立起身拿手帕擦了擦桌子，说道：“你为什么哭？今天你应该得到你所想要的一切了，为什么不因此而高兴？我劝你，如果有什么困难请直接说出来，你却总保留着一份自尊心，连别人的讨好都不接受，是什么让你承受不了？”
“你不必谅解我，就是一群树林里的每一个树干也不会彼此交流，它们只是不停地生长，直到树冠接壤了才互相靠在一起，尽管如此测量它们之间的距离依然是从树干开始，这点从未改变。我们真是孤僻的人，包括你——也不可能理解谁，我也不可能。我们所能做的就是保护自己，而做这件事的最好办法是成为一个人——是的，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了。再见。”
然后宝石站起来，她没有擦干净自己的脸，而是径自打开门往左拐，她知道回去的路该怎么走。她已经打算好了。
在林荫大道的另一边，面对这个窗户有一排楼房，它们是这座城市的脚趾，却从不迈动。人们从其中穿过，正是凭借着这一成不变的熟悉感找到自己的位置。向左，或者向右，前进或者后退，哪怕分不清东西南北，也可以移动一些步伐，不至于毫无办法。
但椾朱并没有从任何一个方向看到宝石离开的身影，因为他只是坐着，对夕阳深深的着迷。
时间重新走动，椾朱完成了他的第六遍稿子。
有一天天气很好，日光和苔藓都很浓密，为了工作他前往一个去处。
“您能相信吗？”与他相约的那人说道：“前一阵子我在一个学园里目睹了一场大火，您一定无法想象那幅画面。要是您能使用我的眼睛，我会竭力请求您把它画下来。”
“哦？那是什么颜色？”椾朱感到好奇。
“我不能告诉您，为表尊敬，您应该亲眼看一看。”
一位可爱的姑娘端着茶盘走上前了，他们的对话告一段落，同时椾朱注意到茶盘上放着一张不同寻常的垫纸。
“您也对这个感兴趣吗？”姑娘露出动人的笑靥：“我的上司很是喜欢这个作家，可惜她离开得太早了。”
“我一点也不惊讶。”椾朱想道，“她只是想早点到三百年后去。”
“您似乎认识这个人？”椾朱对面的那人问道。
“怎么？这有什么要紧吗？”
那人笑了，“您误会了，”他举起手机上显示的索引说道，“我只是感到好奇，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呕吐致死？”
“应该是患有厌食症、却强迫自己进食吧。”
“您说的没错，胃和口舌是两种组织，它们是互相平等的。如果口舌渴望食物，胃因此犯恶心，两者就会产生矛盾。它们做斗争，而人这种懦弱的意志却不知道该服从谁，只要命令来了，它就执行。这是麻木所导致的疾病，人们该注意到这一点。”
予以警示，讣告上有这样一幅画。
一个马桶上面放了一盒药片。
椾朱的心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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